家或许确乎是老了——黄牛老了,老马瘦了,雪白的羊群融化在草丛里。
家在山坡上,人在云雾中。出没风波里,风霜雾鬓。斑驳的两扇木门半开半闭,昏昏欲睡。吱吱呀呀声渐渐凋零,曾经进进出出、出出进进的孩子长大了,离开悬崖峭壁上的“窝”,去了远方。山平静了,门沉默了,家孤寂了。
黄土夯筑的墙老掉了渣,风风雨雨雕镂着斑驳的疤痕。颤抖着手轻轻触摸,泥巴沙沙下落。怅茫若失,氤氲的淡紫幽伤,浸透了湿漉漉的泪花。院墙坍塌出一个大缺口,檐角爬满墨绿的苍苔。灰暗的瓦片支离破碎,不尽凄凉。
房前屋后掩映着许多树,多的是白杨,排成了行;大的是核桃树,长在石头上;槽门口有两棵笔直的棕树,不知何时竟然少了一棵。小时候围着树转圈圈,鸟儿在密密匝匝的树叶深处唱着歌。流年逝水,四季轮回中的树越发老了,粗糙的皮开裂得皱巴巴的。几片枯黄的叶子点缀着光秃秃的枝丫,漏下惨淡的光阴。寒鸦数点在枝头一声声啼,喋喋不休的寒蝉销声匿迹。
悄悄的轻轻推开熟悉却又陌生的门,却惊起“华狮”汪汪的叫声,低沉而又雄浑。年过七旬的爷爷佝偻着脊背,从灶房里蹒跚地走出来,浑浊的眼神顿时闪动着深邃的灵光。一声乳名,霎时犹如一杯烈酒暖透了心,直呛得人湿润了眼睛。
爷爷脚边弯弯的犁头靠在墙角打盹,圈栏里的老黄牛用鼻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两只山雀在院墙上叽叽喳喳,跑来跳去,很像儿时的自己。墙上的蜂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八个,一个个空着,蜜蜂的嗡嗡声早已听不到了。但凡必经的关口都张满了天罗地网,不知蜘蛛到底蛰伏在什么地方?
背篓倒扣在院坝边的石磨上,底儿朝着天。栓在磨盘上的白狗甩出一连串哐啷哐啷的铁链声,背篓被撕咬得狼狈不堪,竹篾散落一地。猎犬追咬着自个儿的尾巴转圈圈耍,抑或站在一旁看马儿打滚。猪排成“非”字,抢着槽里的食。小猫眯着眼睛,枕着人的脚背小睡片刻,倒也惬意得很。
妈妈捧出火塘里烧得烫乎乎的山芋,热腾腾的。剥去芋皮,啃着一锄锄从土里抠出的往昔,啃着背篓沉沉的记忆。我借着火光偷偷地望了妈妈一眼,岁月的风吹皱了她额头上的一池波纹。呼呼的火苗笑弯了苍茫皓然的太息,篜子里蒸着的包谷饭直冒气。我默默的啃着洋芋,像牛羊啃着岩石上疏落的枯黄的野草根。
家,孤苦地与山坡上宿命般的坟山为邻。秋叶飘零,还有寒鸦数点,流水绕荒村。大雁南归,一个“人”家!鸟鸣涧,溪水淙淙,斗折蛇行。黄鸡在草垛边悠闲地觅食,昂首在阴沉沉的冷风中唱两声长吆吆的老调,然后低下长着大红冠子的头,长久的沉默。我从坍塌的院墙望出去,山坐坐,雾团团,云朵朵。
夜,沉沉睡去。我梦见山路绕不开的坟了,坟上站着大黄牿子,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骑在马背上的行人,似乎在说:“做牛做马是我们共同的宿命”。白狐在大山里打转,看惯了落日悲风,春花秋月。岁月这只乌龟,天天都驮着日月从山头跌落又爬起。
风闯进阴森的堂屋,吹刮着破烂的《土地》和褪色的《香火》。以前离家很远,现在离家很近。可我何尝接近过你呢?你依然那么遥远。是近了,还是远了?家,老了,一个风化的乱石仓,石头不言最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