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诗词中,“篇因句佳而名”者并不鲜见,如脍炙人口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春江水暖鸭先知”,“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佳句,所在的整篇诗并不见得怎样精彩,可是因为其中有了这些佳句,整首诗便得以广为流传,成为千古绝唱,而古代诗人中更不乏因一佳句而谋篇的例子。这类“篇因句佳而名”的文学现象,早已受到了历代诗评家的关注,但还有一种完全相反的创作现象却在历代诗论中鲜有涉及,这就是“句因篇佳而名”,即精彩的诗句在平庸之作中出现时,未受到应有的注意,而将其原封不动地写进优秀之作时,佳句的风采便相得益彰地突显出来,并随着诗词名作的流传而成为千古传唱的名句。
北宋著名词人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两见于不同的作品之中,始而湮没无闻,继而名播万口,最终得以成为千古绝唱,就是“句因篇佳而名”的显例。
一般人都以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出自晏殊的《浣溪沙》词,连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名句辞典》也是这样注明它的原始出处的。但实际上,这个名句的原始出处并不是他的《浣溪沙》词,而是他的诗《示张寺丞王校勘》。《四库全书提要》云:“集中《浣溪沙》春恨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乃殊《示张寺丞王校勘》七言律中腹联,《复录斋漫录》尝述之,今复填入词内,岂自爱其词语之工,故不嫌复用耶?”显而易见,这个佳句用在他的诗里鲜为人知,而将其原样不动地用在词里后,佳句的光彩便益发显赫,遂成为有口皆碑的千古绝唱,以至使人们常误以为《浣溪沙》词是它的原始出处了。
那么晏殊的“得意话说二遍”,是基于何种原因呢?“爱其词之工”只是其表象,“不嫌复用”却是另有苦衷的。艺术崇尚独创,最忌重复,同样的诗句使用一万次,也还只是那一句,本身并没有为自己的创作增添什么新的内容。晏殊的“不嫌复用”,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实际上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二度创造,是“句因篇佳而名”的创作规律在起作用。晏殊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句用在他的七律诗中,没有放射出佳句应有的光彩,原因就在于整首诗的平庸,而一旦这佳句用在《浣溪沙》词中,就光芒四射,广为流传,根本原因就在于《浣溪沙》词的优秀。句与篇烘云托月,相映生辉,遂得以“句因篇佳而名”。这里,我们不妨对晏殊的使用了同一佳句的诗和词作一个简略的优劣比较。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选万才。
-- 《示张寺丞王校勘》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诗和词的主旨都是伤春感怀,但伤春的具体景物大致相同,感怀的具体内容却大不一样,而这一点,正是二作优劣之别的根本所在。诗的感怀直露明白,就是尾联的“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选万才”。诗人站在宰相这个朝臣高官的位子上,从维护封建统治出发,由春花易逝联想到如何不失时机地为朝廷选拔人才的经国治世之大事。显然,由景及情之间的转换缺乏必然的衔接过渡,缺乏必要的铺垫,因而显得突兀牵强生硬造作。更重要的是,吟诗赋词,本是文人骚客的闲情逸趣,最为忌讳的就是富贵气,权贵气,而晏殊在诗中如此露骨地炫耀其权贵身份和心态,自然也就难以引起人们的共鸣和激赏,佳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即使本身如何属对工巧流丽,意致缠绵,语调谐婉,但处在如此平庸之作中,也就难免名珠暗投,湮没无闻的厄运了。据说晏殊一生写诗万余首,可流传下来的却很少,这主要是因为他的诗作大多是这一类的官场应酬之作,语言上刻意雕琢,内容上极其空洞贫乏之故。而倍受学界好评的选家眼光极严也极公允的钱钟书先生编的《宋诗选注》,在晏殊的流传极少的诗作中,只选其一首,而对他的写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佳句的七律诗《示张寺丞王校勘》则弃之不顾,原因大概就在于整首诗的平庸吧。换句话说,如果整首诗作非常优秀,十分流行,佳句也得以广为传播,又何劳晏殊二次将此原封不动地写进《浣溪沙》词中去呢?
同样也是伤春感怀的词《浣溪沙》,表现的也是诗人感伤惆怅的情绪,尽管作者是一个志得意满的达官贵人,他的愁闷感情也非游子思归的离愁别绪那样真挚感人,更非动乱年代的亡国丧家的愁与恨,只不过是富贵闲人的一种淡淡的花月之愁罢了,但词作用语工丽,音调和谐,创造了一种情致缠绵,凄婉隽丽的意境。而且,由于意蕴含蓄隽永,丝毫看不出词人的显贵身份和权贵气质,相反的,倒是那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伤春感时的深挚情怀,更有着一种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因而极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置于这样的篇什中,如锦上添花,相得益彰,佳句的风采得以尽显出来。如果从体裁的角度看,“句因篇佳而名”就更为明显。这一点,清人张宗棣在《词林旧事》中说得很精当:“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的确,“无可奈何花落落,似曾相识归燕来”能成为千古佳句,完全得益于《浣溪沙》词的整体优势,是“句因篇佳而名”的一个显例。
“句因篇佳而名”的创作现象在古典诗词中虽未受到注意,其实并不鲜见,初唐诗人陈子昂的名篇《登幽州台歌》也属此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诗中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句其实并非陈子昂首创,而是对晋宋间已有熟语的沿用。据唐本事诗《嘲戏》载,南北朝时的宋武帝,一次在吟谢庄《月赋》时,曾称叹良久说:“希逸之作,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可谓“二字说明它已是时人熟知的俗语了。陈子昂的一首四句的诗竟有两句是取自广为人知的熟语,似乎独创的价值不大,所以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在编《陈子昂文集》时也未收录此诗。但有如此半篇“抄袭”之嫌的短诗,却能成为陈子昂流传最广的名篇,倾倒历代读者,原因就在“句因篇佳而名”。此佳句作熟语时,意义仅在“独此一个”,而一旦写进陈子昂的诗里,与“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相联袂,言简而意深,原句的内涵得到了质的扩展。陈子昂在这首诗里,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知音难求的孤独悲伤的心境,而这样的孤独忧患的心境,又常常为历代壮志难酬的仁人志士所共有,因而获得了广泛的共鸣,得到了历代人的激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一句原本平淡无奇的熟语,遂因篇佳而名,成为千古绝唱。
其实在古典诗词创作中,不仅“句因篇佳而名”,字词也可以因篇佳而名。宋代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被誉为炼字的千古佳话,以至人们大都以为“绿”的形容词作动词用是王安石的首创。其实“绿”的形容词作动词用并非王安石的首创,前人已多有用之。如丘为有诗“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有诗“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有诗“主人山门绿”……而王安石的“绿”字能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以至将前人的炼字之功归于已有,这除了那段广为流传的炼字佳话起了舆论宣传作用外,更主要的是王安石整篇诗较前人的那些作品更为优秀。前人的那些作品大都为写景而写景,内容空泛,缺乏深意,因而鲜为人知,连一般的古诗选本都不选录。而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诗,情景交融,意境深远,伤时感世,乡情真挚感人,更具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所以“绿”字到了他的笔下,尽管是袭用前人,但也熠熠闪光,传达出前人的诗作所难有的艺术魅力。
“句因篇佳而名”与“篇因句佳而名”一样,也是古典诗歌创作的一个规律,它在古典诗论的研究中,应当给予足够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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